瑞士捲綁架男男女女

一位全職媽媽買了一盒八個裝的瑞士捲,打算與丈夫及兩個孩子分享。兩個孩子一人兩個,丈夫深夜回家,吃掉自己的兩個之後,卻阻止妻子吃掉最後兩個。理由有二:其一,媽媽吃掉了,孩子們就沒了;其二,家長應以身作則,少吃零食。

如此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引發了網上鋪天蓋地的討論和質疑。不日後,影片拍攝女子發文稱,自己與丈夫的確最近有些矛盾,影片並非擺拍,但因不願繼續傳播負能量而選擇了刪除,當地網信辦稱將對事件進行核實調查。

影片拍攝女子刪除原影片後在社交媒體上解釋原因

但一盒瑞士捲引發的輿論海嘯已經形成。

影片情景揭示了一種日常經驗,即一個女人在丈夫、孩子與自己構成的家庭權力關係裡所處的力場和位置。但這裡的力場,絕不是權力的力,而是被愛的用力程度。

是新聞還是擺拍,是段子還是日常,在影片發酵為公共事件的過程中,並不被眾多討論者在意,“八個瑞士捲怎麼分”的問題,迅速席捲各大社交媒體,並引來網友的爭相模仿。短期內,“瑞士捲之問”頗有當年“我和你媽掉水裡”這類荒誕問題的功效與作用,凡有肯將瑞士捲優先分配給妻子/女友的男性,就可能“榮膺”好男人之譽。發出問題的女性,也能在這一獨特單一的情景裡,標榜自己的幸福。

演員馬天宇發文稱建議取消8個裝瑞士捲 / 圖源:@馬天宇

不論是因為無聊、蹭熱點,也可能真的想借此次拷問或考驗自己的丈夫/男友,用以確認或證偽另一半對自己的呵護程度。如前文所說,大部分人的確認,依然是將自己擺在“被愛”的客體位置,期待用一個假設性的無聊的問題,從相處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戀人那裡獲得自己被愛著的證據。

在現實的情感關係裡,人們,尤其是女性,她們的不安全感尤為明顯。在獨立和女性意識已成潮流的今天,被愛依然是大多數的她們難以啟齒的渴望,同時也因為與思潮的某種相悖而成為痛點。

執著於“被愛”的她們,為什麼不想想,其實自己可以大大方方地從超市買瑞士捲,回家大吃特吃。

屋簷下的權力次序

家庭主婦,是“瑞士捲事件”女主人公脫不掉的身份標籤。

家庭是由情感關係、經濟關係與血緣關係綴連組成的複雜結構體,其中最關鍵的締結,同時也是最容易導致分崩離析的關係,也許不是情感,而是經濟。

雖然購買瑞士捲的是妻子,照料孩子的也是妻子,但購買瑞士捲的錢很可能源於丈夫。當然,在現實的具體情形裡,這些瑣碎的金錢關係,很可能不會被擺出來放在臺面上拉鋸,但它不可避免地成了這種家庭日常氛圍的底布,吸收、滲透著個體價值和組成了相處細節的肌理。

妻子等待晚歸的丈夫來分配最後四塊瑞士捲,丈夫出於一種理所當然的慣性吃掉了“屬於”自己的兩塊,卻並不認為剩下的兩塊“屬於”妻子。這是緣於他下意識將妻子視為這個家庭的服務者角色,而非參與者。

瑞士捲原影片中,女子認為自己吃一個小蛋糕的權利都沒有了

這折射的是,現實中,家庭主婦一般意味著權力關係裡的弱勢者,意味著某種被動和順勢。在一個女人成為家庭主婦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勢”,就幾乎註定會在丈夫和孩子之間動態切換,獨立完整的自我,只能退居其次。

且不論影片是否擺拍,根據此事的現實討論熱度與模仿效應,不難料想,“不讓妻子吃瑞士捲”的丈夫,在現實中的家庭裡當然存在。而這一命題式情景背後,也許埋藏著多年來習以為常地對妻子的命令和打壓,也許他不認為這是打壓,而是出於一種從自身立場出發的最簡單等換:我為這個家提供經濟物質支援,你就應該為這個家作出其他犧牲。

可讓影片裡的妻子和現實中的女人們感覺慌張或失望的,並不是被要求為“家庭”,或是更具體的“孩子”作出犧牲,而是一種自我價值感的喪失,以及喪失的可能性。

如果我們將視線從家庭的大框架下移到相對小規模的親密關係裡,權力關係也偶爾出現。戀愛關係裡,自覺條件更差的一方也許會自卑,婚姻更不必說,即便沒有孩子,收入更高、工作更好,甚至僅僅是更為強勢的一方,總能找到空隙打壓或操控另一半。

近期同時播出的分手綜藝節目《再見愛人》裡,女演員黃聖依與其丈夫楊子之間的關係,就展現出明顯的權力不平等。楊子對妻子黃聖似乎缺乏尊重、愛護與欣賞,而是充滿了習以為常的打壓、嘲諷與操控。

楊子稱黃聖依消失了,生活也沒啥影響 / 《再見愛人4》劇照

而處處順從、忍受和沉默的黃聖依,更像是楊子的一個精緻的掛件,沒有任何個人意志與主體性,對這段婚姻與家庭更是缺乏基本的話語權。黃聖依甚至坦言,相較於夫妻,自己與楊子更像上下級關係。婚後,黃聖依的不少影視資源都掛靠丈夫,黃名下更是沒有任何“個人財產”。

在家庭和婚姻關係裡,權力的流動也許比我們想象中更激烈、更具破壞性。用美國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在的說法,“婚姻是兩個個體的結合,但同時也是兩種關於性別、公平和感激的觀念進行交鋒的舞臺。”在這一場域中進行權力交換的不僅是性別分工和經濟實力,還有對愛與被愛的需求之差。

割裂的是,一段關係裡的女性,往往存在更大機率會因為“感情”而接受甚至忍受關係裡客觀存在的權力施壓。她們一面渴求被愛,一面不願承認自己需求的這種愛,極有可能來自一種高位者的憐憫或庇佑。

而根據最小興趣原理(principle of least interest),在親密關係中,情感投入較少的那一方,客觀上往往擁有更多權力。哪怕,由他們發出的支配、冷落和命令,他們也許並不自知。

“被愛”的擰巴

回到瑞士捲事件,從拍影片、面對質疑到刪除影片,整個過程,當事人女性呈現出來的狀態緊緊圍繞兩個字:擰巴。

她既希望得到體諒和愛護,卻在理性的討論聲浪裡為這種需求感到羞恥。聒噪淹沒了她的個體認知,讓她像往常一樣重新縮回沉默的殼裡,讓委屈等情緒照舊在內心獨自發酵。

擰巴直接帶來的一個心理反應,是老生常談的“內耗”。

與家務勞動類似,在關係裡,投入情感付出與期待更大的那一方,往往也會期待得到相應的情感/情緒回饋。如果沒有,就容易陷入自我內耗。

同樣是在最近綜藝《再見愛人》裡,歌手李行亮的妻子麥琳,就是這樣一個極易陷入內耗的女性。在婚姻裡,她是矛盾的,自己勤儉節約,好幾年不捨得買衣服,卻希望丈夫為她準備一個自己的衣櫃。她期待驚喜,可當丈夫一大早從北京飛去上海,往返11小時給她買青團,還買來了所有口味供她挑選時,她卻責怪對方亂花錢、不懂自己。

麥琳在節目中表現了自己矛盾的一面 / 《再見愛人4》劇照

麥琳被網友評價為“NPD人格”(即“自戀型人格障礙”),這類人群會過分誇大自身的重要性,過多地尋求他人關注和認可。在1990年出版的《精神障礙診斷和統計手冊》裡,“NPD”被描述為一種具有“表演型、邊緣型、反社會型”的人格障礙,他們相信自己應該得到特殊待遇。

但在感情裡渴求愛意表達欲回饋的人,真的存在人格障礙嗎?

有時候,女性會感到沮喪——為何置身親密關係後,自己就會從原本獨立自洽的狀態,變得偶爾情緒失衡甚至失控。在得到愛之後,她們會開始擔憂愛的消失,而這份擔憂背後,同樣是對自我價值被否定或者不被看見的恐慌。

是什麼造成了她們這種恐慌?答案難以一語蓋之,也許鋪墊著漫長、複雜的個人成長因由或社會結構等困境。但無論因在哪裡,最終呈現出來的“果”,是一種付出和期待的錯位。

女性置身親密關係後變得偶爾情緒失衡 / 《好團圓》劇照

她們不能接受,自己在內心深處經歷了一系列山崩地裂的情緒戰爭,為何半點不被看見?而她們的另一半也不能理解,為何自己要承受對方這些隱性的泛濫的情緒?

有點像,一個習慣性在人際溝通裡使用相對柔軟語氣的人,也許會在那些習慣對公態度、語句冷硬的人面前受挫。以最簡單的線上溝通為例,前者也許會語氣溫柔和頻繁使用表情包,後者則不會多說超出必要事項之外的半個標點符號。兩者當然可以正常溝通,但付出更多心力的那一方難免感到勞累和沮喪,心智不夠成熟者,甚至難免內耗,反思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

在這種錯位裡,任何一方都沒有過錯。大家不過是按照各自習慣的方式來交往。但對敏感者而言,這就是日常裡會帶來內耗的小事。這種所謂“正常”的語境,似乎不存在包容高敏人群的空間。

親密關係是我們折射個人價值和尊嚴的最小單位,一個人僅僅因為期待和情感濃度不同而感受到傷害,久而久之,對感情的冷卻和失望難免發生。

親密關係可以折射個人價值和尊嚴 / 《熟年》劇照

我想起自己的外婆,外公走後,每次吃魚,她都會饒有興致地將魚眼睛挑出來,和著白米飯吃掉。認識她二十多年,從不知道她愛吃魚眼睛。此前,魚眼睛都留給外公。外婆知道他愛吃,縱有諸多不滿,也會以某種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慣性,將魚眼睛拱手相讓給丈夫和子孫。沒有什麼確切的原因,她們只是習慣了把自己擺在最後一位。

也許和許多人的姥姥奶奶一樣,當她們在晚年回望自己的一生,也許會對婚姻和家庭同時感受到一股自豪和委屈。其中後者更甚,當傾注親情的人依次長大或離開,只剩下她們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恍惚發覺,自己失語太久了。

“怨婦”的煉成

有幾個詞我們都不陌生:“怨婦”“祥林嫂”“瘋女人”。

她們以各式女性形象和角色,存在於我們涉獵過的文藝作品或正在經歷的現實生活裡。從過去到現在,這些詞形容的女性融為同一個人,她們讓人煩躁,讓人抗拒,也讓人憐憫。

無意挑起對立,但這些詞語的確不存在對應形容男性的版本。在家庭、婚姻和感情的場域,男性似乎更少感受到和呈現出“怨”這種情愫,更常見的也許是憤怒、暴躁,當然,也有一些男女皆有的諸如失望、冷漠,等等。

為何女人更容易怨聲載道,也許與一直以來傳統婚姻裡的性別分工有關。2023年的《再見愛人》裡,傅首爾與老劉夫婦實行與傳統多數相悖的“女主外男主內”模式,丈夫老劉成了需要面對無休無止的家庭瑣事的那個角色,而當他試圖與妻子抱怨自己的無力和困難時,卻並不能得到妻子發自內心的理解和共情。

傅首爾與老劉 / 《再見愛人4》劇照

在這段婚姻裡,傅首爾扮演著傳統期待裡的男性角色。她的事業成就更好,為了配合她的工作,老劉跟隨她搬家到上海。但搬家後,老劉發覺自己變得越來越封閉。當妻子在外一往無前時,他卻無法融入新環境,沒有人生目標,也找不到歸屬感。

老劉成了傳統婚姻裡的“怨夫”。事實證明,怨氣歸屬於哪一方,與性別並沒有直接關係。誰承擔了家務和情緒勞動中更多不被看見的哪一個,誰就會更“怨”。

在社會學者舍勒看來,“怨恨”(ressentiment)的形成,“首先與個人或群體的資質因素有關,其次同社會結構有關,而社會結構本身又由當時處於統治地位的人的資質特性和價值體驗所決定”,這段繞口的解釋可以簡化理解為個體所感受到的自身價值缺失,以及隨之附帶的安全性的匱乏。

強烈的孤獨感來源於無能感。因為自己不能改變任何現狀,自己的聲音和感受也不被任何人在乎,從自憐自艾的怨氣發展到自暴自棄的“歇斯底里”,也許只需一步之遙。

孤獨感來源於無能感 / 《小滿生活》劇照

如今所說的“情緒勞動”,極大一部分源自這種向內的無助帶來的脆弱和失控。當婚姻裡的女性習慣了忽視自己的需求,即便察覺到,也不能很直白妥善地表達出來。於是,也許總可能在一個時刻,多年的不甘和委屈會爆發出來,家庭和語言的場域,仍然成為她們最後抒發和傾斜的唯一出口。

家庭主婦能不能買十個瑞士捲,甚至二十個、一百個,直到孩子們和丈夫吃到膩為止?她能不能直接告訴丈夫,孩子們已經吃過了,並且自己就是想吃瑞士捲?

當然可以,透過語言締結的契約,一切都不是問題。但同樣作為契約的婚姻,並不是靠商榷條款來締結的,而是靠承諾和責任,靠互相照護的愛意。“渴求愛”沒有什麼錯,正視自己的需求,與女性的獨立意識並不相悖。

無論是戀愛還是婚姻,在親密關係裡,我們總聽到一種針對女性的勸導:你有什麼需求,就直說。但很多時候,“直說”是一種情緒勞動的代償,當她們習慣了優先照顧他人感受之後,在某些時刻,可能也會希望自己的感受被照顧到。有時候,這份需求不是出於脆弱,反而是出於生的本能,當生命的本能不能得到滿足,生機也就枯竭了。

自己的感受被照顧到,這份需求是出於生的本能 / 《小巷人家》劇照

就像今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韓國作家韓江在代表作《素食者》裡面描繪的那個女人,因為常年在家受到忽視,需求和話語都得不到尊重,逐漸地,她透過食素讓自己枯竭,主動斷流了自己的血肉,從或是說的人變成了植物,退出了一個人應有的生命意志。

首圖來源:豆包AI,關鍵詞:蛋糕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永舟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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